再障余生

坐诊的医生是个老头,他看完我的血常规后,要我直接住院,还说马上给我安排“骨髓穿刺”手术。当时我和我妈都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乐观地以为我只是贫血和血小板减少症,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那老头十分严厉地吼了我一句:“你现在随时有生命危险,知道吗?”我和我妈这才面容失色,噤住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那间诊室里围着一圈受头疼脑热,失眠多梦困扰的大爷大妈们,本来都还在嬉笑聊天,听闻医生老头的这一声咆哮,无不用充满同情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他们对医生口中“将死之人”的好奇感,一点都不带掩饰的。尽管几分钟前医生问我个人资料时,他们都还在夸我一表人才,稳稳当当,有个奶奶还说要把她的孙女介绍给我认识。

医院血液科
医院血液科

出了诊室的门,我的腿抖得厉害,我妈让我坐在椅子上休息,她到外面给我爸打电话,临走时又对我说了句:“儿子,咱就是普通贫血,别瞎想。”我妈走后,我迅速打开手机网页,搜索“血小板低”,“红细胞低”,“中性粒细胞低”等关键词,它们无不关联着各种可怕的血液病,我甚至看到了“白血病”这三个可怕的字眼。手机屏幕上的光,鬼魅、扭曲地摄入我的瞳孔,我的眼睛胀痛,心脏也烧得厉害,仿佛随时会爆炸,然后溅我一胸口的血。医院走廊里散逸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儿和从厕所飘来的闷湿的臭味儿,我有种想把之前吃的早饭全吐出来的冲动。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地问自己:“不可能吧?这病不可能找到我的吧?我能患绝症?”我又开始胡乱地揣测:“是一种考验吧?类似于从前考试成绩公布前,假如我不小心踩到狗屎,那次分数就会很高。此刻的小风波也不过是踩到了无关痛痒的‘狗屎’了吧?它代表着过段时间无论是工作还是爱情都会有一个好结果。”我又想:“万一是真的得了很严重的病呢?”再想:“可能就真的什么病也没,是我想太多了,两天后我就又在召唤师峡谷呼风唤雨了。”“万一呢?”越想越慌,我打算出门找我妈,刚起身,身体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因为脚脖子发软,撑不起小腿。

出了大厅,一片艳阳地,我妈正在一颗柳树下打电话,我走到她身后,她听到声响,扭过头,眼睛又红又肿,本来挺大的眼睛,这会儿眯成一条线,刚哭过。我的心情变得焦躁起来,就像是突然丢掉了一个很宝贵的东西,却怎么找也找不到的那种心情,我一只手抓着头发,一只手胡乱地挥着,急躁地嚷道:“妈,你怎么还哭了?我没事儿的啊!”我妈匆匆给电话那头的我爸撂了一句:“你赶紧来吧。”便挂断了电话。旋即我妈就换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她极力伪装,转换表情的过程,看得我很心疼。她弯着嘴角,倔强地说道:“妈没哭啊,妈没哭。”

我爸匆匆赶来医院,给我办理入院手续,我妈直接去联系市医院的血库,我得以在当天下午便输注了两袋红细胞和一袋血小板。在医院耗得越来越久,网上了解的信息也越来越多,“我没病”的心理建设便一点点地坍塌。我抓住机会质问来查房的医生:“我究竟是什么病?”是两个女医生,一个中年,一个年轻,她们像是有统一过口调,连表情也是一致的,很虚假的浅笑,她们摇着头说:“还不清楚。”不知为何,她们越表现轻松的样子,我心里就越虚。我又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白血病?”中年女医生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我妈也叫出了声,看着我,带着哭腔说:“你胡说什么!”终于,在那个年轻女医生身上,我看到了闪耀着的希望之光,她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样本里没有发现幼稚细胞,不会是白血病。”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十分舒畅的,对自己的身体也多了几分信心,我对她说:“如果再之后的骨穿报告显示我没病,我一定要请你吃饭。”她笑着说:“好,我要吃牛排。”后来我知道,当时医院几乎已经确定我患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医生也告知了我的爸妈。但是他们决定先瞒着我。

再生障碍性贫血
再生障碍性贫血

当天晚上,很多亲戚闻讯都来医院看我。表弟表妹坐在病床边陪我聊天,我只要起身活动,表弟便紧紧跟在我身旁,扶我,我推开他,说:“我好好的一个人,不需要你来看护。”表弟不说话,只在我身后伸着手,也不敢碰到我,但他的手一直和我的身体保持着很安全的距离,他一脸小心的样子,我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表弟是个典型的不良少年,吸烟喝酒,打架斗殴,初中没念完就被学校开除了,彼时的他十八岁,脾气上来的时候连我姨夫都敢怼,所有亲戚里,他唯独在我面前的时候会一脸恭顺的模样。表妹念小学二年级,还不懂事,她拉着我的胳膊不停地问:“哥哥,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啊?”表弟咆哮她,让她闭嘴,说:“一边儿去,别影响咱哥休息。”我对表妹说:“哥没事儿,过几天就回家了。”

当时所有的大人都在医院办公室听医生介绍我的病情。我爸,我妈,我舅还有我姨,他们跟电视剧里的模式化角色一个样,一致认为一定要瞒住我,任何消极的消息都不能让我知道,好像这样一来,我就真的会傻傻地认为自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我对表妹表弟说:“你俩去医生办公室里偷偷听下他们都在聊什么,然后回来告诉我。”表妹以为这是一个游戏,很兴奋地接受我的命令,拉着表弟一起小跑出了病房门。只是他俩再出现在我的眼前时,身后还跟着一伙强装淡定的大人,他们对我说:“明天咱就出院回家。”

我知道,出院不代表我没病,是要转去省会更权威的医院。爸妈用充满确信的口吻对我说:“咱要到省会三甲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后,才能知道咱到底生没生病。咱肯定啥病也没有!”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天真,还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而装得那么天真。出院前,那个中年女医生在电梯里说的话我都还记得很清楚,她对我爸妈说:“省肿瘤医院的谁谁谁是国内血液病领域的权威,你到了地儿就联系他。名片都收好了吧?”如果我猜的没错,那名片上的谁谁谁,国内血液病领域的权威,他的名字,已经保存在我爸妈的手机通讯录里了。那句歌怎么唱的来着,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一回到家,我就默不作声地钻进了卧室。

那一整天我的脑袋都很空,躺在床上看从窗外投来的太阳光束,以及光束里跳跃的粉尘,我胡思乱想,想着说其实做一粒卑微的尘埃也没有什么不好,比做人强,人生道路太曲折,太不按套路出牌了。我像具干尸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却不知该往哪儿对焦,感觉明明才过去半个小时,房间里就变得昏暗起来了。玻璃上映着橘红色的火光,我想象着窗外晚风如轻纱般柔和,此刻西边应该有华丽的日落吧,我想要看,却又不愿意起身。晚上怎么睡也睡不着,因为一只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叫个不停,我扭亮台灯,站在床上,转着圈寻找那只该死的蚊子,但它藏得很隐蔽,我找不到。我关掉台灯,躺倒在床,继续入睡,没一会儿,那只蚊子又飞到我的耳边嗡嗡叫,我不动,想着就让你吸个饱好了,但它好像压根就不是为了来吸我血的,而是为了来骚扰嘲笑我的,嗡嗡嗡,嗡嗡嗡,它像是在说:“你完了,你完了。”我又开灯,站起身,拎起枕头开始朝空气里胡乱地打,我特别想大声骂出脏字,骂那只该死的蚊子,但又怕隔壁房间的爸妈听到,便不敢出声,我拎枕头抽打空气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嘴张得也越来越大,可还是要硬憋着不发声。我一个人,像是在演一段滑稽的默片。打累了,蹲在床上,抱着膝盖,想哭,却哭不出来,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不,不是像,我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二天出发去郑州,临出发前,我对爸妈说想让我舅开车送我到医院。一来我怕我爸会因为我的病心事不宁,途中行车发生意外。二来还有一个很私心原因,我有爸妈作为精神靠山,但爸妈没有,若真的遇到什么事儿,他们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从小我就很佩服我舅,他聪明,什么都懂,遇事也很有主见,关键他很疼我,此值多事之秋,我想我舅能帮到我们一家。其实不必我说,我舅也是一定要送我去郑州的,他已经处理好了自己家中的事情,之后我住院期间,他大多的时间都陪在我们身边。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离开济源时的情景,是正午,天气却十分悲凉,我绝对没有在寓情于景,车子出了小区的门,左拐,经过花园假日酒店的时候,雨就开始飘了起来,刮风,烟尘四起,我将头贴在车窗上,看到外面的世界很脏,交通信号灯、行道树、街边的店,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土黄色的灰。我在心头默念:“再次回来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一路上,爸妈和舅舅都在说我肯定没有什么事儿之类的说辞,无非是为了安慰我,我知道,于是顺着他们的话接着说道:“即使是有什么病也不怕的呀,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发达,什么病都可以治好的。”他们不住地点头,纷纷附和:“对啊,对啊。”

导航都不用重新设置的,就按前几天去郑州面试时的路线走,很顺利地到达肿瘤医院。我爸和我舅在停车场兜圈找车位。我和我妈下车,在巨大的停车场上仰望眼前这栋27层的崭新建筑物。我想起那天堵在东明路上,我爸对我说肿瘤医院的新楼才建成两年,之前的老楼他去过,去看望那个得了骨癌的朋友女儿。我爸说那栋老楼的设施条件很差,即使如此,每天还是不断有往里涌的病人,连走廊的犄角旮旯里都挤满了病床。世事无常,那时的我爸能料想到他的儿子有一天也会住进这里吗?还好,赶上了好时候,他儿子住新楼。

电梯巨敞亮,银灰色金属内壁上分门别类标识着各式各样可怕的病种,我们要上到25楼,时间充裕,我下意识地,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开始打量它们,但只看了几种我便不敢再看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它们当中的一个或许就是我生的病,而剩下的大多数病种,从某种意义来说,和我的病也算得上是“远方表亲”。都是血液出了问题,谁比谁好过啊?

事先联系好了的医生还没上班,爸妈坐在办公室等她,我出门上厕所,小解完洗罢手后,手机响起微博提示音,我边走边划开界面,是大学室友黄令发了一条@我的微博,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几个大学好友,宇哥、凯哥、祥哥、任鹏,还有黄令都在我们从前最常去的一家叫“银乐迪”的KTV,唱大学时代的最后一次歌,只有我缺席,大家说很想念我,便录了一首《突然好想你》的合唱给我听。我没有管流量,站在这个满是绝症患者的病区走廊里,热着眼眶,微笑着听完了大家合唱的这首《突然好想你》。显然,没有我唱得好听。但,我真的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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