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突如其来的早产通知
因为明天要见一个新的OB/GYN(妇产科)医生,做断奶后的检查,所以晚上一直在整理怀孕以来的病历。
已经过了一年多的经历,很多细节都几乎快要忘记了,一页页的病历看下来,当时的一切又历历在目。
记得我生完后的第三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开电脑写下"生死48小时"这个标题,想记录下这惊心动魄的戏剧化的生产过程。写了一个开头,就被进来抽血的护士打断了,于是合上了电脑。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生与死的胶着远不止48小时。
10月17日的上午,美国密歇根北部的小镇,冰天雪地。我一个人在家,吃完了早餐,然后自己开着车去医院做每月一次的常规孕检。
那天我肚子里的胎儿刚好32周。就在那之前的两个月,我被检查出血小板不明缘由的降低,而且一次比一次低,血液科医生给我开了激素强的松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可我除了刷牙的时候偶尔出血外,身体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和异象,别的检查结果也一切正常。
所以老公去西雅图出差,我还挺着肚子冰天雪地里开车送他去机场,还得意洋洋的一个人去医院产检。自以为自己很能干,却不知当时的我和腹中的胎儿分分秒秒都站在死亡悬崖的边缘。
在医院的常规产检时,医生发现我不仅血小板降到更低,而且这次血压骤高到150,遂要求我到楼上的观察室作进一步观察。
医生很负责,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异常所带来的风险,因此也常常有一些让我们看来过头的决定。我当时怀着这种情绪,再加之也以为这是孕后期每个人都要增加的检查项目,所以不以为然的上了楼。
因正值午餐时间,途中我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先去餐厅吃个午饭再去观察室。转念一想,反正要不了多久,还是先去检查,再早点回家吃午餐,我昨天做的红烧肉还没吃完呢!如果当时我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我想我应该会不顾一切的先去餐厅饱餐一顿。
在观察室里,护士给我插上了胎心监护仪,抽了几管血,提取了尿液样本,然后就让我躺在那一直等一直等。记得当时我还发了条微博抱怨自己没先去吃午饭。直到那时,我的身体仍没有感到一丝不适。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忽然一大群医护人员轰轰烈烈的涌进来,给我插的插管子,扎的扎针。纷乱嘈杂中只听见有个护士告诉我:你现在情况很紧急,我们必须马上用直升机把你转到威斯康辛州更大的医院去,一刻不能耽误。
直升机?威斯康辛?Seriously?当时我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只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坐直升机竟然是为了去医院抢救?!要是真坐直升机去,到时候岂不是得来一张天文数字的账单?!
神经大条到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我,在被各种插管子和扎针的间隙还发了条微博,以表对直升机的震惊。然后我拉住一个护士的手,问她能不能给我找个医生来解释下这一切。
五分钟后,值班的妇产科医生走了进来,告诉我他们在我的尿检中发现了尿蛋白,我的肝肾功能都已经开始衰竭,血压高到随时可能发生癫痫而昏迷不醒,血小板也已经低到撞一下头就有可能颅内大出血的程度。他怀疑我是bla bla bla,说了一堆我听都没听过的医学单词,我一头雾水。
直到他最后小心翼翼又面露难色的对我说:"我很遗憾,可是我们恐怕得让你的宝宝提前出来了。"我的眼泪毫无征兆的瞬间溃堤,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颤抖着对他说:"请尽最大的力量让他在我的肚子里待足月!"
二、产前诊断
医生看我情绪很激动,赶忙安抚我说他们一定会尽力,告诉我将要转去的那个医院有多么好的医生和医疗条件,他们每一个人都会照顾好我,让我不要紧张。
我说我不想坐直升机,我害怕,我不想那么快转院,我丈夫还在出差,我要等到他来了我才能生!他查看了一下我这一个小时内的血压变化和其他指标,对我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害怕,我们可以不坐直升机,但必须马上用救护车把你转院。"
不知好歹的我还问他能不能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他哭笑不得,说他现在不会让我离开任何一步去任何地方直到救护车把我接走。
正当我绝望无助的时候,接到了朋友小秋的电话,说她看到我的微博吓到了,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忽然想到早晨出来的时候没有锁门,赶紧让她冲到我家里装了几件必需品,开车火速赶来医院。
见到小秋的时候我已经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没来得及跟她多说几句,车门关闭,匆匆驶向了威斯康星州。
这时候,输进体内的药物已经开始起了反应。好像发高烧一样,感觉口腔和体内烧得滚烫,但身体表面却寒冷无比。我问随车的男护士要了条更厚的毛毯裹住,却仍冷得瑟瑟发抖。
躺在车厢里,我只能看见后门上的小小窗口,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不停变化的只有挂着雪冻的各种树枝,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浑身被插满了管子和针头,动弹不得,只能用手紧紧的捂着肚子。
想起自己被担架车飞快的推出医院大门时,有个护士紧紧抓了抓我的手,要我一定要挺住。我知道她是想给我打气,可当时那种情况听到她说那样的话,真的让我受了惊吓。
对未知的恐惧,加上药物的作用、救护车乌央乌央的鸣笛和窗外让人眩晕的画面,我忍不住大吐起来,之后便沉沉的昏睡过去。
四个多小时之后,我被抬下救护车,送进了医院的病房。那个时候已经将近晚上7点,天完全黑了。我被转移到病房的产床上,然后见到一位穿着便装的白人老年妇女牵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黑人小女孩走了进来。
老太太一头花白而精干的短发,告诉我她是我现在的主治医生Steele,这个黑人小女孩是她的女儿,因为在等我的救护车来,所以她的小女儿没地方去,只好跟着她一起来病房。
小女孩腼腆的冲我笑一笑,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甜甜的笑容,给了恐惧中的我莫大的温暖。
Dr Steele又向我详细的解释了一下我的病情和他们的诊断。我这才知道,他们给我的诊断是HELLP Syndrome、Severe preeclampsia 和疑似ITP。
Severe preeclampsia的中文就是重度先兆子痫,也叫重度妊娠高血压,相信大家都不陌生。
ITP的中文全称是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
之所以告诉我疑似ITP,是因为我的症状虽然很像ITP,但还有很多特点跟ITP的诊断不太一致,所以还不能确诊。
对于HELLP综合症,我后来百度才发现,中文资料很少,只有在西方的英文文献里才能找到较为详细的解释。是一种很严重的妊娠期综合症,会同时危及胎儿和孕妇的生命。
Dr Steele告诉我,我的肝肾功能衰竭,血压之高,血小板之低的程度已经是HELLP病人里很严重的情况了。现在除了尽快让胎儿脱离母体,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听到她把重音放在"任何"(any)上,我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碎裂的声音,不死心的淌着眼泪追问她:真的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吗?她斩钉截铁的回答我,没有。他在我肚子里待的时间越长,存活的机率越小,我的生命危险也越大。
然后她给我做了B超和内检,告诉我因为HELLP的原因,宝宝虽然已经32周,却只有2磅左右(约1000g),不到27、8周的大小。但好消息是这样的话应该可以很快的顺产,也减少我的危险。而且内检已经开了2/10,催产应该也会很快。
当时我根本顾不得自己的死活,也完全不在乎剖腹还是顺产,一心只想着我的米粉弟才两磅!不到两斤啊!我现在就要把他生出来,他能不能活下来啊!我曾经幻想过那么多和他在一起的画面,现在我会不会只能匆匆见他一面,他就要离开我了啊!眼泪又憋不住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三、医生和老公的良愿加持
Dr Steele是个很有经验的围产科医生,似乎完完全全读懂了我的心情,告诉我说她亲生的女儿当年也是28周早产儿,现在都28岁了,身体健康得不得了。
然后指着旁边的护士对我说:"这是Jessica,她的儿子是三胞胎,前年出生的,也是28周早产,就在你这个病房,现在也活泼可爱极了!"Jessica连连点头说:"是啊,他们非常健康,精力旺盛得让我招架不住!"
哇!三胞胎!惊讶和好奇暂时冲走了我的担忧,我甚至憧憬起米粉弟长大成人后的画面。
Dr Steele说,早产的孩子在刚开始的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里,的确要比足月生的孩子艰难很多。但从长期来看,他们绝大部分都和足月儿没有差别。她说我在上救护车之前就已经被注射了催促胎儿肺部快速成熟的激素,过一会儿还会给我再补一针加强。只要他的肺部能承受早产的冲击,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Dr steele温暖而充满信心的安抚以及Jessica和她的三胞胎给当时濒临绝望的我以极大的鼓舞。我瞬间燃起了熊熊斗志,暗暗告诉自己,不管是不是今晚就要生,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什么都不怕!
这时候,老公已经坐上了来威斯康星的航班,我也输上了血小板,为随时可能到来的生产做准备。
之后还来了一个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主任医生,简单的给我介绍了一下他们一般是怎么治疗早产儿的,然后给我举了很多他们收治的危重早产儿如何健康出院的例子。一直安慰我说他们会为我的宝宝提供最好的照顾和治疗,让我放宽心。
他说他从隔壁来(next door),我以为他说的隔壁就真的是隔壁房间之类的。一直到好几天后我第一次去NICU看米粉弟时,才知道他说的隔壁是指附近的另一家有完备设施的NICU的医院。
先是Dr Steele,然后是他,作为一个主任医生,大夜里从别的医院赶来竟只是为了安抚一个病人的情绪。美国的医生从这里开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后来出现的更多人和事更是带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感动。
依稀记得在等待老公到来的时间里,因为药物反应又大吐特吐了一场。把Jessica叫进病房的时候,我窘迫得恨不得把管子都拔了自己下床收拾残局,一直不停的跟她道歉。
Jessica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让我什么都不用管,安心休息,如果还有不舒服尽快吐出来,不要担心让她打扫的问题。她说她在这的目的就是为了照顾我的。然后就一边收拾一边跟我聊天,给我说她怀三胞胎时的有趣故事。
老公推开房门走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从折腾一天的疲惫和药物反应的晕眩中醒过来,四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
我的委屈、恐惧、无助和盼望一瞬间全都涌到鼻尖,酸成一团。本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最后却化成一股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而冲他笑了起来。
我看出他的百感交集,但他也对我笑了起来,走过来只是说了一句:"老婆啊,我来了!"然后紧紧的拉住我的手。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有掉眼泪。我的身体虚弱得睁不开眼,但见到老公的兴奋和安心让我根本无法入睡。我像讲故事似的把这跌宕起伏的一天向他娓娓道来。他话不多,只是认真听我无巨细的讲着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累得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Dr Steele来查房的时候,我已经输完了2袋血小板。她说一会儿会再给我抽血,如果血小板能升到50(我入院时是17,正常值是150-400),生产就不会有太大的生命危险,就开始给我催生。让我争取顺产,以减少剖腹产可能出现的刀口无法凝血的风险。
她说她今天要去别的城市看病,妇产科今天的值班医生是Dr Chan,一个韩国人,很棒的妇产科医生。我的心里抖了一下,因为之前接触过的韩国朋友说英语的口音都有一股浓浓的泡菜味,再加上我也不是英语母语,沟通起来常常要连蒙带猜,所以很怕到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无法交流就惨了。
四、产前阵痛
抽完血,量完血压,就等着血小板化验的结果出来。已经24小时没有进食的我,经历了几场大吐,连胆汁都空了。折腾了一天一夜,觉也没睡上几小时,浑身软得像团棉花,轻飘飘的。
回忆起孕期在网上看的各种产经,哪个顺产的不是要拼了命的生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才能成功的啊!
我心里直发毛,看看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连抬眼皮都费劲,更别说生产了。我问护士能不能吃点东西,但得到的是否定的答复。因为怕我顺产不成要转剖腹,所以不能让我进食,只能少量喝点水。
我问她可以喝什么水,她说果汁、汽水、白水都可以。汽水也可以?冰的也可以?我不是个爱喝汽水的人,但因为自从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就再没粘过一滴汽水,加上药物反应带来的口腔灼烧感,听到冰汽水眼睛里都放射出星星状光芒。
也管不了中国人传统的禁忌了,要了一罐冰镇七喜,虽只浅浅的喝了两口,但感觉自己原地满血复活,随时可以上战场!
第一次见到Dr Chan的时候,她的形象跟我的想像不差分毫。小个子,中长黑发,金属细框眼镜,说起话来毫不拖沓,语速很快,但好在泡菜口音并不很浓。
她不像之前的几位白人医生还跟寒暄几句,而是直入主题。告诉我血小板已经到了50以上,需要立刻吊上催产素,务必赶在输入的血小板消耗殆尽前生出来。
我问她能不能给我打无痛分娩,她说她得问问麻醉师的意见,然后就匆匆离开了病房。我看了看墙上的表,那个时候是2012年10月18日上午10点,我被挂上了催产素。
半小时后护士进来,告诉我麻醉师详细了解了我的病情,说我血小板太低,不能打麻药。晴天霹雳!我平时最怕痛,白纸楞割一下手都能痛得掉眼泪。这回玩大了,要我顺产还不给我打麻药!我肯定得在产床上痛得昏死过去。
我的心情再次跌到谷底。
本想趁着催产素起作用前好好睡一下积蓄能量,但时时刻刻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根本无法入睡。
因为之前听好多经历过催产的妈妈们说过,催产的过程比生产的时候还要痛,我还不能打麻药,所以一直在无限恐惧中等着那个痛什么时候来。我问护士催产素打下去多久能有反应,她说一般1至5小时。而我直到下午一点,才开始隐约感觉到宫缩加剧,阵痛正式开始。
那些产经里说得果然没错,生产前的阵痛就是痛经的感觉乘以十倍。
下午四点左右,我已经痛得全身湿透,紧紧的抓着老公的手。每次阵痛袭来,就控制不住的狠狠握紧拳头,长长的呼气,好像只有把力气都使在拳头上才能稍稍转移宫缩的痛。
更要命的是,每几分钟阵痛一次的时候,胎心监护仪上的曲线就降得很低,米粉弟原本轰隆轰隆的心跳声也变得微乎其微。
而且我都痛了三个多小时了,内检还只开了4/10。我忍着剧痛告诉老公:"我不行了,我可能只能剖腹了。现在才开4指,我已经痛到6了,10指全开的时候我肯定痛得没力气生了。"
老公心疼得眼眶通红说:"剖吧剖吧,少受点苦。"话刚说完,护士推门进来说,Dr Chan认为宝宝太小太弱,可能不能承受顺产的折磨,决定马上给剖腹产。我和老公听到这个消息都长舒一口气。没想到几分钟后Dr Chan再次进来内检时,发现我已经10指全开,说马上进行顺产。
我的天,剧情翻转得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大群人推着各种设备涌进了我的病房。四五个人围着我给我做准备,另外四五个人围着旁边的保温箱和一大堆呼吸机之类的仪器,说他们是NICU的医生和护士,是负责抢救宝宝的。
我躺的那张看起来很普通的病床一瞬间像变形金刚一样变身成产床,头顶的吊灯也变身成无影灯直直的照着我。我感觉自己连盔甲还没穿好就这样被推上了战场。
宫缩越来越剧烈,Dr Chan朝我喊着:感觉到压力(pressure)就用力往下使劲(push)。我慌张得发抖,着急的问什么pressure?什么感觉?我完全没感觉到pressure啊!
旁边的护士连忙说就像poopoo一样。(国内的朋友们请自己感受一下,我不便翻译了)然后我试着用她说的方式拼了命的使了把劲,果然感受到了Dr Chan说的pressure,而且一次比一次压力更大。
不知道是我累得没有一丝余力哭喊还是我下意识的告诉自己积蓄力气不要哭喊,总之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喊一声,没有掉一滴眼泪。完全不像电视里演的,也不像我之前设想的那样,会一边用力一边大喊还大骂老公说都是你的错。只是一字一句的告诉老公:"别!松!手!"
我现在写的没有任何渲染加工,当时是真真切切的感到只要握着他的手我就有无限依靠和力量,一秒钟都不敢让他松开。
此时的我已经30多个小时没吃没喝,即便每次push都拼尽了全身力气,但仍感觉胎儿的位置没有一点变化,而且听到胎心监护仪里米粉弟的心跳越来越弱。我快绝望了,对医生和护士说:"我做不到!你们快帮帮我,把他救出来!用吸盘、剖腹产!什么办法都可以!"
五、米粉弟降生!
Dr Chan一改之前的严肃,深信不移地说:"你已经很棒了,再加一小把劲就做到了!"然后一直不停的夸我鼓励我。旁边的护士更是激动得直嚷:"加油加油,你太了不起了了,已经能摸到他的头了,他马上就要出来见妈妈了。你跟着我一起这样深呼吸!"
然后就带着我配合着宫缩和使力的节奏,长长的吸气,hold住,呼气。我又push了几个回合,还是没有进展,我已经完全虚脱了,对医生说:"Dr Chan,我能不能停下来歇十秒钟,我实在没力气push了。"
她帮我把腿放松下来,我稍稍喘了口气,然后继续使劲。这一下房间里十几个医护人员一齐帮我加油,Dr Chan和助产护士把我夸到天上去了,不停说我是最了不起的妈妈,相信我一定能做到!我还是疼得要命,却忙着使劲流不出一滴眼泪。但旁边的老公早已泪流满面,一边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边摸着我的额头不停地说老婆你太伟大了你太伟大了。
忽然护士喊着头出来了!我问老公是真的吗?他说是真的,再加一点点油就成功了。我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尽了全身最后一股力量。2012年10月18日17点42分,米粉弟来到了这个世界,体重1120克。
没有电视里演的婴儿啼哭,我听到的是全场十几个人的鼓掌欢呼。我焦急地问:出来了吗?出来了吗?Dr Chan解释说出来了,NICU的医生在忙着给他上呼吸机,所以现在还不能抱给我看。
她告诉我因为有撕裂,现在她需要帮我缝几针,让我保持不要动。我追问NICU的医护们,他活着吗他活着吗?他们说他活着,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给他最好的保护。我长舒一口气。Dr Chan在给我缝针的时候我完全没有任何知觉,重重的瘫在床上。一旁的老公紧张又兴奋得来回踱步。
Dr Chan知道他连夜坐飞机赶来也没怎么休息,现在又情绪激动大颗冒汗脸色煞白,唯恐他昏厥,紧张地问他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坐一下?老公说我没事我没事,然后呼吸急促一脸煞白的握着我说:"老婆你真的受苦了!但你的表现真的太棒了!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做到了!"然后很不爷们的抹了一把满脸的眼泪。我当时觉得又好笑又感动。
病房的另一边,NICU的医生护士们正紧张的给米粉弟插着各种管子。老公被叫去给他剪脐带,我努力扬着头透过人群的缝隙第一眼看到了米粉弟。他小得那么的惊人,我从不曾想过会有一个婴儿是这么的小。
全身几乎没有肌肉只有皮包骨。因为太瘦,四肢显得特别的长,而脑袋却不合比例的大,完全不像人类,像个ET外星人。皮肤薄得近乎透明,我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到皮肤下清晰的布满了紫色的血管。
他紧紧的闭着双眼,仍然没有一声啼哭。我不敢看他,甚至都不敢问他是否还活着,只在心里默默的流着泪。忽然,他很微弱的啼了一声,我激动的叫起来:"他在哭!你们听到了吗?他在哭!"
虽然那短短的一声之后他又立刻安静下来再没发出一点动静,但就是这一声,让我充满了信心。我告诉自己,只要他能活下来,一切就有希望!
米粉弟基本收拾妥当后,被匆匆推出病房,转往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他的主治医生Dr Rock告诉我们,他还不能自主呼吸,必须靠呼吸机维持。其他的各项体征指标还需要到NICU后再给他做详细的检查。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至少需要在NICU监护两个月,直到他原本的预产期。
六、中国馄饨与开奶
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战之后,病房终于恢复了平静。那时已经快晚上七点,32个小时没有进食的我,此时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吃点东西。老公给我念医院的菜单,完全没有任何类似中国月子餐的食物。我说给我来个三明治吧,要最软的面包和肉,我想喝一杯热热的牛奶。
三明治送来的时候,我激动万分,可一口咬下去我就傻了。面包很软,奶酪很软,火鸡片也很软,可我的上下牙齿就是咬合不到一起去。好不容易咬下一口到嘴里,牙齿却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咀嚼。
我这才体会到原来产后体虚有这么的夸张。我委屈得都快哭了,对老公说:"我想喝粥,我咬不动三明治。"
护士知道我们是中国人,连忙给我们拿来一张中餐馆的外卖菜单。医院所在的G城华人很少,从这张菜单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专给美国人吃的洋中餐。
可我们那时在G城举目无亲,想吃中国口味只能将就选它。菜单上没有粥,看起来最清淡最流质的只有一道馄饨汤。
我还记得老公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你好,我老婆刚生了孩子",我差点笑出声来,估计电话那头也很无语。然后听见他说:"你们有没有坐月子能吃的啊?能不能做粥啊?哦,那我来个馄饨汤吧,能别放味精少放盐吗?都是做好了的啊?那算了,就它吧。"
就这样,我等了三十分钟,然后喝了半碗由速冻馄饨、葱花和味精做成的咸咸的馄饨汤。因为实在太咸,我只好在里面兑了半杯热水。这就是我产后吃的第一顿饭。但在经历了一切后,在这个不认识一个人的陌生城市里,能喝上一碗热热的中国味的汤,我不能更满足。
老公吃过晚饭去NICU看了米粉弟,带回来一张他们给米粉弟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静静的躺在保温箱里,光着身子,还是紧闭着双眼,鼻孔和嘴里都插着呼吸机的管子,两鬓贴着心电监护仪的接收片,身上也到处都是管线。
我把那张照片压在枕头下,夜里总时不时醒来,打开手机借着屏幕的亮光一遍一遍的看着他。
当然,半夜除了看照片,我还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完成,那就是开奶。
那晚的护士叫Theresa,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一直到一年多以后的今天,我们仍会有Email联系。每次我写给她的Email开头称呼都是"地球上最好的护士"。我深深的相信她一定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
她当时问我是想母乳喂养还是奶粉喂养。我毫无疑问的回答她全母乳。米粉弟已经比别人早了两个月出来,遭了这么多罪,这么虚弱,我如果连母乳都给不了他,就太愧对他了。Theresa说:"那好,我会全力帮助你,你也要尽力配合。我们一定会成功!"
我说好的时候,没想到这个过程会是这么让人崩溃。
医院的哺乳咨询师说早产妈妈一般开奶会比较难,尤其我还早产了两个月,身体和大脑都还没有接收到需要哺乳的信号。而且宝宝不在身边,不能靠他的啼哭和吸吮来刺激垂体以分泌乳汁。因此,要严格遵守每两个小时一泵,每次15分钟以上的时间表,不分昼夜,不停刺激泌乳,直到奶量达到宝宝的需求。
我被折腾了整整两天,好不容易生完了,以为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殊不知,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泵奶就是第一场让我差点败下阵来的战役。
每次泵之前得用热水袋热敷10分钟刺激乳腺,然后用泵奶机泵10分钟。最初两天,泵奶机什么也泵不出来。所以只能在每次泵完后再人工挤10分钟。
你问我既然泵奶机泵不出任何东西,为什么不直接人工挤呢?我得到的回答是不可以。泵奶机是模仿宝宝的吸吮,是在宝宝不能在身边的时候最好的刺激泌乳的方式,是人工挤达不到的效果。
刺激泌乳(stimulate)是我那几天听得最多的单词。泵完挤完后还要清洁皮肤和泵奶机配件。老公开玩笑说,我们不是在泵奶,就是在准备泵奶和收拾泵奶中,连吃饭睡觉上厕所都要插空挤时间。
生完的那天晚上,伤口和小腹的疼痛折磨着我。因为要继续控制血压而一直给我吊着的镇静类药物也让我一直处于高烧不退的感觉,头昏脑胀。午夜之前还能逼自己打起精神醒来泵奶,过了12点以后,我就完全睁不开眼了。
Theresa还是雷打不动的每隔2小时来叫醒我,帮我泵奶。好几次我根本叫不醒,她就把我扶起来,自己举着泵奶机帮我泵,然后帮我人工挤,帮我洗干净,再扶我躺下。然后关上灯离开我的病房,两小时之后又准点出现,就这样循环了整整一夜。
第一晚和第二天,出奶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但我和老公都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第二天晚上又轮到Theresa值班,她还是准时准点来帮我泵奶。对于完全没有成果,我已经疲惫又沮丧得想要放弃。但Theresa却一直保持饱满的热情激励我。
当她在第二天深夜为我挤出第一滴金色的初乳时,我和她都同时尖叫起来。是她的坚持,让我看到了希望!自那以后,我提起了十二分的热情对待泵奶。Theresa为我每增加的一滴奶而欢呼雀跃,然后小心翼翼的为我一滴一滴的收集起来放到冰箱里。让老公每次去NICU的时候带给米粉弟吃。
到了第五天,我的奶量已经完全满足了米粉弟的需求。我对Theresa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以至于那之后的一年里,我每次给米粉弟喂母乳时,都会想起她。然而,她带给我的感动却不单单只在这件事上。
七、因为你们,我不知孤单
生产完后的第二天清晨,一位从没见过的妇产科医生来查房。他叫Dr Stevens,是个看起来60多岁的白人老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温柔又清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你当妈妈了!"。
然后给我做了检查,不急不慢的对我说:"你的血压比生产前好了很多,但还是没有恢复正常值,控制血压的药也不能停,否则你随时会有癫痫的风险。"
我问他我能不能去NICU看我的孩子,他说:"不行。你之前的状况非常的差,虽然现在比当时好多了,但还是有危险,哪也不能去。更何况你的血小板还是很低,随时都有可能大出血止不住。"
他看我很失落的样子,又补充到:"HELLP这种病虽然很严重,但基本都会在胎儿与母体脱离后很快的恢复正常。有的第二天就能恢复,最慢也就产后7至10天。所以请你耐心地等待。你的宝宝在NICU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现在我们更要关心的是你自己。一旦脱离危险,我会马上安排护士带你去NICU看他。"我这才老老实实的躺下。
不能去NICU看米粉弟,躺在病房里除了不停的泵奶外,我们的这一天就在接各路电话、信息和微博中度过。
微博上的各种认识不认识的网友一直不停的给我发言鼓励。有很多人询问我们的地址,纷纷说要来看我。猴屯、底特律、芝加哥、麦迪逊、香槟,有的甚至要从远在十几小时车程外的蓝星和克里夫兰赶来。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那么多人和我素未谋面,却时时刻刻在关注着我和米粉弟的安危,为我们祝福祷告,我何德何能。
猴屯的朋友们也是一波接一波赶来。
GM和XM,第一时间来看我们;
YX顾不上家里才几个月的小娃,帮我们把猴屯的小破车来来回回送修整理;
小秋和QL一遍一遍的去我家帮我收拾了两大箱生活用品捎到G城;
MH一家老小在暴风雪里开了四个多小时把我们的车送来G城。
QP姨一家驱车十四个小时从克里夫兰赶来。
在没有亲人的异国他乡,这些朋友就是我们最坚实的依靠!
我们在美国其他地方的朋友得知我们情况后,也从四面八方给我们打来电话,这其中包括爬爬和YR。
接到爬爬的消息时,她只问了我的病房号,然后告诉我这两天可能会有一个姓C的华人医生来看望我,她就在我住的这家医院工作。我回复完爬爬的信息后就忘了这件事,不曾想过这个之前与我素不相识的C阿姨,会成为我生命中除了上帝和家人以外,最重要的一个人。
接到的另一个电话是YR打来的,她是我在美国最要好的朋友,是基督徒,并且也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之一。因为毕业、工作,我们那时已分隔两地,有半年没见面。她在电话里焦急的询问我的情况,然后提出想要来照顾我。当时我们在陌生的G城不识一人,对于出院以后住在哪里、怎么吃饭、怎么坐月子,充满了担忧。
我感动得不知道怎么表达,别说她来照顾我,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是来看我一眼,就是对我莫大的支持和安慰。我没有跟她客气,强烈的表达了我希望能见到她的愿望。
她二话不说,给单位请好假,收拾好行囊,一个女孩子只身一人开了六七个小时的高速来到了我的身边。见到她的时候,她拎着大包小包几大行李袋,里面满满装的都是给我带的生活用品。锅碗瓢盆、围巾手套、面霜发卡,钜细靡遗,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过来给我。而她自己却只带了简简单单几套换洗衣服、一台电脑和一个睡袋。
她笑称自己是新上任的月嫂,出发之前特意给生过孩子的妈妈们打了长长的电话,咨询坐月子的各种注意事项。要求我即使她做得不够好也一定给她好评。我笑得伤口都疼起来,努力憋着感动的眼泪,默默的问自己我倒底做了什么可以得到这么好的朋友!
有YR在的那段时光里,我的心情分外的轻松愉快。
我醒着的时候,她就陪我聊着八卦、耍着嘴皮。
我睡着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病床边静静的看着书。
每天帮我泵奶,给我梳洗,为我祷告,陪我经历病情的跌宕起伏。
后来我出院后,又天天给我做饭、炖鸡汤,还要抽空在电脑上干自己的活。她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却还总怕照顾得不够好,说自己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笑着跟她说:"你是最厉害的月嫂!我觉得自己叼爆了!世界上谁有我这么高的级别,能请个女博士来当月嫂!不仅不花钱,还给我倒贴!我做梦都笑醒啊!"八、去NICU看米粉弟
生完以后,我沉浸在应该马上就能恢复去看米粉弟的期盼里,每天在病房里焦急而愉快地等待着。每当有医生来查房,我第一句就是问今天能不能去NICU看米粉弟。
生完后的第四天,虽然血小板还是很低,但是我的血压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Dr Stevens如他三天前承诺的那样,给我撤掉了这些天来把我折磨得高烧头昏的镇静药物,安排Theresa带我去NICU看米粉弟。
出发前,我就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要跟心仪已久的男生第一次出去约会一样,小鹿乱撞。因为刚从高血压里走出来,医生还不让我洗澡,我就请Theresa帮我把全身认认真真擦了一遍,换了一件新的病袍,梳好了头。
由于之前治疗时各种激素药物的摧残,加上产后激素水平的失衡,当时我的脸上、脖子上、前胸后背全是密密麻麻的白色粉刺,一丁点光滑的地方都没有。我摸着自己粗糙无比的脸,憋着眼泪问老公:"怎么办?米粉弟见到我这个样子,会吓到的吧?他妈妈好丑啊!"
这时候Theresa拿来轮椅让我坐上,说我现在血小板还很低,一碰一摔就会大出血不止,所以Dr Stevens嘱咐她务必用轮椅推着我去,而且只能待一小会儿就得回来。
NICU在旁边的另一家医院,过去的时候要经过一条很长很长的灌着寒风的地下长廊。那时YR还没到,我除了入院时的那身衣服,什么装备都没有。只好用一件厚毛衣裹着头,把病房里所有的被子毯子全缠在身上,样子狼狈不堪。
Theresa和老公推着我绕啊绕啊,走了好久才走到NICU门口的走廊。走廊的墙上挂着好多早产宝宝的照片,有入院时的照片和后来的生活照对比,下面还写着出生时的体重和现在的体重。
我在上面看到了Jessica的三胞胎,出生的时候简直是三颗小花生,而现在三岁的他们结实得不得了,而且看起来非常活泼健康,十分鼓舞人心。墙上写着"When miracle happens…"(当奇迹出现的时候),我让老公继续往前推,迫不及待的想去看我的小miracle。
进入NICU的大门前,有一排盥洗池,进去的人必须先洗手消毒,然后按铃等里面的人开门。进大门的时候,我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越过层层关卡,我终于见到了他–我差点命都丢了换来的孩子。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崩溃大哭。他在厚厚的保温箱里,那么瘦那么小,以至于埋在垫子里都几乎找不到他。身上插满管子,贴满各种磁片,手上挂着点滴,脚上因为几次抽血而形成了大片绿色淤青。
因为太小还不能吞咽,他的鼻孔连接着输液管正给他喂奶和药。他光着身子,除了覆盖在他全身的管线,他只有一片在他身上看起来大得滑稽的尿布裹体。同时因为黄疸严重,他脸上的皮肤蜡黄蜡黄的。
当时护士正给米粉弟戴眼罩准备照蓝光,见我们来了,赶紧把他的眼罩摘下来,让我靠近去。我坐在轮椅上,眼里流不完的泪水。
护士对保温箱里的米粉弟说:"快看啊,妈妈终于来看你了!"然后问我:"你想摸摸他么?"我很紧张,问她:"可以吗?我不会弄伤他么?他那么小,会不会一碰就碎了?"
这个时候医生也来了,就是我被抢救入院那天,到病房来安抚我的那位主治医生Dr Mark。护士问他我有没有什么会传染的或者不能太激动的病。Dr Mark翻了下记录说没有,然后告诉我:
"你不会伤害到他的。你是他妈妈,你一摸他他就会知道是你,他会很高兴的。"
我胆战心惊的靠近透明的保温箱,按护士的指示把右手伸进洞里,小心翼翼的靠近他的身体。碰到他皮肤的一瞬间,我的手紧张得一缩,赶紧从洞里抽出来。
我说我害怕,Dr Mark说不用怕,他等着你呢。当我再次把手伸进去,真真切切的摸到他的小手时,我哭得全身都发抖。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他,第一次真实的摸到他,才发现他比从保温箱外看到的还要小啊!
他皮包骨的手指就像牙签那么细,胳膊几乎只有我的拇指那么粗。我抚摸他的后背,温热透明的皮肤下只摸到细细的骨架,完全没有肉。全身上下唯一有肌肉的地方就是大腿,但也是瘦得可怜。他仿佛感受到了妈妈的抚摸,小手轻轻的抓了一下我的食指。
我控制不住的抽动着肩膀,不停的自言自语:’He is soooooo tiny….. He is sooooooo tiny…..'(他那么的小,那么的小)。医生和护士赶紧过来安慰我,拥抱我,一旁的老公和Theresa的眼眶里也盛满了眼泪。
Dr Mark跟我解释到:"他是很小,可是他现在非常好!你看,这才没几天,他连呼吸机都摘了,可以自己呼吸了呢!而且他每天也吃得很多,已经长了几盎司了!"我高兴得连连点头,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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